卢望之亲自挟了一块送到卢鸿面前的碗中,见其面露怔忡,他便轻声说道:“当日卢师一糕续命,我今生今世未敢忘。”
“你呀……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时候……”
卢鸿轻轻叹了一口气,随即便摇头再也不提,只是夹了糕细细品尝。
也不知道是卢望之对于当年旧事印象太深刻,还是这些年一直在尝试这道糕的滋味,他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救下那孩子,又看到他那双黑亮眼睛的时候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方才摇了摇头道,“物是人非,亏你还能做出这糕来……十九郎,你们也都尝尝,虽则是寻常一道点心,细品之下,却别有一番香甜。”
不用卢鸿说,品出两人之间仿佛有些隐情的杜士仪原本也极其好奇。
此刻他挟了一块糕入口,立时吃出其中应是加了一丁点枣泥,但除却枣泥,仿佛还有些其他一时猜不透的东西,因而只有微微香甜,更多的是涩口和粗糙,和想象中的可口美食还有很大差距。
不但是他,其他学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。
这时候,卢望之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:“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,我生怕卢师克化不动,所以特意将粒子都磨碎了。
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谷杂粮,从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块做的,一天吃一块,能够熬过最难熬的饥荒。
比起粥来说,可以算是那时候最美味的食物。
为了这样一块糕,父亲可以卖了儿子,母亲可以卖了女儿,天底下最凄惨的骨肉分离,已经不算什么了。”
即便家境贫寒,几个学子也都挨过饿,可听见卢望之这平静的话语,几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,就连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。
好在卢望之显然只是刚刚被勾起了旧日情绪,须臾便岔开话题不再提起。
当最后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来,众人各分了一盏在手的时候,也不知道是谁低低感慨了一声。
“但愿年年好,日日似此时。”
天子征召除夕过后便是正旦,卢鸿并不讲课,杜士仪和卢望之赏了结冰瀑布的壮观景象后,从后头小路登上瀑布顶端,站在上头俯瞰那座简陋的授课草堂,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数枯黄的草木。
下山之后回屋,卢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《观冰瀑赋》,文成之后给卢鸿杜士仪和几个师弟们看过,众人都赞口不绝,他却满不在乎地丢入炭盆中烧成了灰烬,笑说留着也无他用,还是用来祭春正好。
一晃便过了元宵,卢鸿拗不过杜士仪天花乱坠一阵哄,很是无奈地让他和一大堆弟子奉着去登封县城的坊市看了花灯。
尽管太上皇新丧,但民间在最初的三个月之后,便恢复了一贯的生活,元宵灯会也是照常。
登封的花灯比起长安洛阳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要逊色许多,可在山中清净惯了,乍然看见那热闹喜庆锣鼓喧天璀璨光华的夜晚,卢鸿仍然颇有兴致,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彻夜狂欢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,随即便宿在了杜士仪让吴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,并未惊动登封令崔韪之。
不过,花灯虽连放三天,但卢鸿毕竟年事不小,次日也就回了山中。
随着年节渐过,数日之中,陆陆续续也有各色学子归来,除却一如既往送上束脩之外,也有的带来了家乡的特产作为礼物。
不过,众人都知晓卢鸿的秉性,尽心意的成分远大于送礼。
然而,让杜士仪大为奇怪的是,回家完婚的裴宁也就罢了,却是连崔俭玄也丝毫没有任何音信。
他本想让吴九去登封县廨打听一二,可听吴九提到一个消息,立时就打消了那念头。
就在去岁年末,为相数载的姚崇与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罢相,接替他们俩的,正是同样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苏珽!
须知崔俭玄和他这种只需要顾着妹妹,其他不用太多理会的孤家寡人不同,崔家满门皆为官,在这种政局变动中,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,所以崔俭玄才暂时回不来!
一晃到了二月初,崔俭玄和裴宁仍尚未归来,但王威等人却陆陆续续回来了,草堂之中其他回来的学子已经很不少,杜士仪再留着杜十三娘自然不便,即便心中不舍,但他还是不得不将其送了回去。
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再加上田陌这一走,他立时觉得身边冷冷清清,纵使卢望之还是一如既往不拘小节玩笑打趣,可他却总觉得没什么精神,就连一贯能静心的抄书,也偶尔会一时走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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